金科序:往事漫录

2023-03-02 14:21:55 来源:教育在线

往事漫录

金科序(浙江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二)


【资料图】

2018年冬末,我15周岁。

近年末,夜里频失眠,腰痛,痛极。如鼓槌,如针刺,如蚁噬,如刀铡,百般折磨。半梦半醒中,我的身体构成一面大鼓,一段朽木……忍数日,不能再忍,赴医院,疑肺病,遂住院。年后,辗转至杭州,已不能站立行走。乘轮椅穿行庭院间,小手术与检查不计其数,终知非肺病,——乃肿瘤。 其实并无甚沮丧,得知真相,反心安。在此间,在杭州,梅花冬雪江南,眠于父母温热手掌中,乃我旅途最珍贵一段回忆。我于此时,终知人生轨迹已永久改变,我永久地踏上“人迹罕至”的小径,我永远地告别过去了。

父母同时要照顾在故乡的哥哥,因此轮流往返两地间。我与父亲生疏,常年不见面,忽然亲近,他的爱粗砺,硌得我不舒服。每日清水煮牛肉,葡萄糖液的最後一滴,被子上的衣服一层层,“要不要上厕所”的问话一遍遍——他不知如何当父亲,他爱的很用力。

医院在老城区,院中古藤爬满红砖房,汉白玉南丁格尔小姐雕像,抚慰我心。地僻无喧嚣,不是我认识的杭州。夜里冷雨,父亲推我去侧门透风。夜雨淅沥,空气新鲜,沁入心脾。四面黑暗温柔,拥我入怀。不觉寒冷,一层冬雨一层凉。

居数日,天雨雪。窗前青松皆披雪,成白松,意趣盎然。雪花如鹅毛,使我忆及童年居故乡,年夜里看雪花映着微光的情景——我长久不见大雪若此。我遥想,西湖落雪,静静的,雪花亲吻广袤湖面,冷且清。

我真羡慕张岱,作亡朝的遗老,作大明的孤魂,活在这样的杭州,这样的雪里。雾凇沆砀,人鸟声俱绝,一湖一舟一亭一人的孤士啊。

诊断既出,赴上海。

父母以我体弱不能行止,雇救护车,以绳缚我车后,卧行二百公里。初乘救护车,然无救护之急,缚若死尸,状貌滑稽。呆望四角天空,听父母谈话,至上海南站。窗外屋顶翼然蔽空,我兴奋。

入静安区,高耸巨石渐作摩登玻璃大楼,广厦林立,欲阻云雨。高架桥盘踞,平地直起。车停在H医院中。楼道昏暗,病房古旧,帘布泛黄,日光灯惨白,是二十世纪的气息。午后寂静,空气闷热,令人欲呕的饭菜味盈鼻。护士都讲上海话,推车匆匆忙忙来去。无人睬我,我茫然。

邻床是老头,初鼾声如雷,忽醒,察觉我的存在,遂向我搭话。“哎呦,这么小年纪就住到这儿来啦?”“嗯……”乡音亲切,戒惧消除大半。

此后一个月,做检查,做手术,定方案,连日高烧不断。夜里敷冰袋,冰火两重天,噩梦属引,难辨梦里梦外,孰真孰幻。然而病痛渐消,也能走路了。

墙外世界灿烂盛大,墙内郁闷,父母携我去散步。初次踩在上海街道上,腿软,好像婴儿学步。父母左右搀扶,三人并排,缓缓而行。华灯初上,灯影阑珊。我们隐在黑暗里,望这繁华冰冷城市的热闹明亮。天高云阔,寒风穿梭楼宇间,沉潜立交桥下,愈紧愈急,仿佛夺走我的呼吸。绿灯亮,人头攒动,行立交桥下。风过,宽大衣领鼓起,如逆水游鱼。走不过两个路口,气喘,归去。

翌日清晨,母亲带我上医院顶楼。穿过一条漫长漆黑走廊,是一片露天旷场。走廊两侧房间昏暗,堆骷髅架子、人体模型、石膏像。我牵母亲疾走。至旷场,豁然开朗,高风轻抚,阳光普照脸庞。俯瞰城市丛林,乃知我之渺小。

母亲指给我看,掩映在众高楼间,那座低矮安静、闪着金光,露出小小一角的,便是静安寺。我俯身望,一片缭乱纷繁,哪儿有什么寺庙呢。懵懵懂懂,点头。

开始做化疗,每月二三日,乘高铁往返上海与故乡两地间。做完化疗,外出闲逛,走遍静安区,四处看展,尝佳肴。

我看到的已不是曾经“瓦片温热,黄浦江船鸣”、“远江轮船冉冉长鸣,繁华人世之广袤”的上海了。于我而言,上海注定是一座雨中的城市,而我却是没撑伞的异乡人,滂沱地穿过悲伤如注的上海街道。

上海曾经对我来说很遥远。在我没走入上海前他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名词,一坐遥远的城市,勾联起诸如1921、1937、1990、淞沪会战、十里洋场、南京西路、浦东新区等同样遥远的时间与空间。

然而在我走入他以后却没能更进一步。他依然如矗立遥远山巅的城堡,可远望而无法触摸。我成了卡夫卡笔下永远走不进城堡的K。我曾以为终有一日我能触及他的心脏。然而我错了,当我被推搡着穿过地铁站里红黄色甬道,当我被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冷漠戒备的眼神刺痛,当我茫然且羡慕站在奢侈品店的巨幕广告屏前,当我因未办卡阻于图书馆门外,当台风天里暴雨浇凉异乡人的心。凡此种种,如闪烁变幻之烟火,焰火中之燃烧的手记,常浮现我心底。在这世界里,我们总是呆头呆脑的,被无数的规则绕的晕头转向,四处碰壁。

上海,上海。没有谁能让你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,只有你让无数英雄成为你历史中的一粒尘。曾经多少人尝试走进你心里,却被冰冷拒绝;曾经多少人妄图吞灭你,都成了你土地下的鬼魂;曾经多少人热爱着你,却被绝情抛弃……你是童年时期离家出走的逆子。你是混沌漩涡的中心。你是冰激凌塔顶苦涩鲜红的樱桃。你是一抹红布后的黄金眼眸。

但这不过是一个异乡人的哀怨,无谓的牢骚罢了……

我认识一个19岁少年,他叫徐宁。在中国大约有数千人以这个平庸的名字命名,然而我遇见了他,因此这个“徐宁”在我的回忆中有了眼鼻眉目,变得清晰。他像一颗微弱流星划过我的黑暗天际,终于凐灭,而我的余生将活在他的短暂流星的漫长的尾里。

两位复旦学生送我们背面印有复旦校景的明信片及漆金校徽,嘱我们互赠明信片。徐宁赠言:“开黑吗?我带飞。加油。”我回赠:“九死南荒吾不恨,兹游奇绝冠平生。”自此熟识,也常一起打游戏。

病愈后的第一个春天,我偶然翻阅动态,却看到了令我永久无法忘却的讯息——他的母亲以祥和宁静的口吻写到:我们的“呆宁”,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。动态下是他的朋友同学们对离我们而去的“呆宁”的悼念、倾诉及往生的祝福……他永远活在了19岁。

在这期间我还遇见了许多人,然而今日在世者竟寥寥。30岁的新疆警察,父子皆两米左右,低头行走廊间,初见时如一堵高墙,临了却只剩一副骷髅架子;为江泽民做西服的老设计师,阔谈上海江湖风云,自夸手艺高超;上海游泳队教练的父亲,曾在病房畅聊三千元一斤的澳洲和牛肉,最后一次见他在静安寺下人潮里由夫人小心翼翼搀扶着走路;大我半年的女孩,夸我眼睛像黄轩,至今记得……

史铁生说,死亡是个必将到来的节日,是个不必急于等待的节日。如此,心慰然。

我从未惧怕死亡。据我理解,人们惧怕它是由于对未知的恐惧,对生的留恋,对爱人的不舍。而我只害怕死亡刹那间的痛。死亡的永恒的苦痛是留给生者的,故此三毛愿后荷西死而饮尽苦海。

一个人死了,他的存在便永远地从大地上抹去了。你尽可以握住他生前握着带着余温的玻璃杯,看见他嘴角的笑意,回忆他生前寄出的每一封信,用过的纸笔和牙刷,但你再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了。从此它只活在人们的记忆里,但记忆会淡褪,人会衰老,唯死亡永恒。

在那一年里,我也是死亡门前的常客。曾经卧我侧畔的生命,早已跨过死亡那道神秘的门。他们习惯好,随手关门,为我关上了它。

我至今觉得,我如今苟活在这个世界上,是身负几个灵魂的,怀着他们对未来与希望的希冀的……

指导老师:王琳

【点评】

一个年轻的生命,面对生死,以如此超然、淡定、平缓、凝练的句子,记述患病之后的所感、所见、所思、所悟,其中的深情与至爱,令人动容。尤其结尾一句,“我至今觉得,我如今苟活在这个世界上,是身负几个灵魂的,怀着他们对未来与希望的希冀的”, 读之不禁泪已潸然。然而我们在文本中见到作者的挣扎、怨戾和颓丧了吗?没有!每一个句子,每一个段落,满含的都是对生活、世事、人间的深深热爱,从而形成一股强劲的冲击力,还不足以冲刷去我们心头那些生命杂念吗?这大抵才是作者此文的要旨了,其价值可与奥斯特洛夫斯基的《我的一天》、海伦·凯勒的《假如给我三天光明》媲美。本文获得省级一等奖。(张宗涛 作家)

分享:
x 广告
x 广告

Copyright   2015-2022 魔方网版权所有  备案号:京ICP备2022018928号-48   联系邮箱:315 54 11 85 @ qq.com